王家卫:我拍戏有剧本,我自己就是剧本
“造梦者”王家卫
“他可以在适当的时机不留余地地激发我、激怒我。和他拍片就像谈恋爱,折磨,痛苦,又欲罢不能。”
——梁朝伟
“多年前有一位朋友把梁朝伟托付给我们,多年之后我们把梁先生完美地交还给她。一段光荣的历史,我们不负所托,非常圆满。”
《阿飞正传》重映前夕,梁朝伟和王家卫终止了长达28年的合作。
“各位记者朋友大家好,我是梁朝伟,我与泽东电影公司的经理人合约已经圆满结束啦,以后大家有任何工作上的需要,可以暂时联络我太太刘嘉玲,多谢大家。”
当事双方都躲在这份声明之后,王家卫的眼睛依旧架在黑墨镜里,内向著称的梁朝伟只由妻子刘嘉玲全权代理了这次分手。
我们习惯了梁朝伟立体的五官晃动在王家卫式的光影色调里,不需要说太多话,只一个眼神,就够了。
王家卫曾说:“张国荣是领头的马,梁朝伟是第二的马,但是他知道,什么时候会走出来。”
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领头的马,已不在人世间,第二的马也合约到期。
一个时代终究是过去了。
1963年,5岁的王家卫离开上海,随父母踏入了香港,从此他有了另一重身份——移民。
在这里,不论你来自北方哪个区域,都被人统称为“上海人”。和家对面那个旅馆里,来来往往的白俄罗斯人一样,大家都是孤独的异乡人。
王家卫的哥哥姐姐还滞留在上海,父亲上夜班,白天要睡觉,电影院成了他和母亲派遣孤独的好去处。
当时的香港电影业很繁荣,港产片、欧洲、日本、好莱坞电影比比皆是,还有主打怀旧专门给“上海人”看的国语片。
他和母亲泡在电影院里,看完一场又一场,小小年纪,阅片量就很可观了。
这部分经历和李安很像,李安的母亲也爱看电影,7岁时带他走进电影院,就把李安带入了一个奇妙的光影世界,等到李安再大些,放豪言日后要拍电影,只有母亲是笑着支持的。
王家卫在香港看的第一部电影叫《浴场谋杀案》,开场是一个性感女人横死的画面,这样血腥的电影,并不适合儿童,母亲则格外钟爱恐怖片。
这段经历并不愉快,多年后,王家卫说愿意尝试任何题材的电影,除了恐怖片。
恐怖片开演前,母亲会丢给王家卫一本书,王家卫就在这种恐怖的氛围里,读苏联、法国文学,为了和内地的哥哥姐姐通信时有话可说,父亲要求他读这些。
西方著名影评人鲍尔斯曾说:居然有一个香港导演可以与我们大谈布列松、安东尼奥尼、戈达尔和法斯宾德。
可以说,最初的阅读习惯,和看电影一样,都是用来对抗孤独的。
王家卫的功底有多深厚,那时就有多孤独。
王家卫大学念了设计专业,他的外祖父是位知名园林设计,法租界花园就出自老人家之手。
1981年,23岁的王家卫看到电台招募编导,就报名考了进去。
这段默默无闻的岁月,他写了很多剧本,终于在第六年的时候,熬到头了。
80年代后期,香港流行黑帮、英雄电影,几乎是谁拍谁火,王家卫拿出看家本领,自编自导了《旺角卡门》。
当时,张曼玉还是头顶“港姐”光环、一年拍十几部电影的“花瓶”,刘德华也是毫无经验的粉面小生,还有一个唱歌出身的张学友,这样阵容却在王家卫的剧组创造了奇迹。
如果说《旺角卡门》是张曼玉演技的分水岭,那王家卫功不可没。
张曼玉很生涩,台词也不行,身体语言却很好,“可能在镜头前徘徊一下,比她说上四句台词效果都要好。”
事实的确如此,阿娥目送阿华离开时,只用一滴泪,就足够心碎了。
张学友出演的配角“乌蝇”,拿到了金像奖最佳男配角奖,后来人们都说他是“被唱歌耽误的影帝”。
电影里,乌蝇那句“食屎啦”广为流传,这张图也一度成了表情包届的霸主。
为什么有的演员常被诟病演技差,到了名导演手中,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了,能够调教演员,这也是一名优秀导演的必备素质。
至少张曼玉与梁朝伟都承认,是王家卫教会了他们怎么演戏。
03
都以为王家卫会是商业电影的新秀,他却不按套路出牌,拍了不卖座的文艺片。
1990年,王家卫找来张国荣、刘德华、刘嘉玲、张曼玉、张学友、梁朝伟拍了第二部电影——《阿飞正传》。
这部电影也是梁朝伟与王家卫的第一次合作,显然这个序幕并不十分成功。
为了拍好吃梨,梁朝伟一连吃了几十个,吃到拉肚子。后来的事情,众所周知,伟仔在整部电影里,只有最后一个三分钟的露面。
但就是这段没有没有一句台词的长镜头,嚣张轻蔑、充满自信力的表演,28岁的梁朝伟显现出表演的张力。
原本这个结尾,是作为《阿飞正传》下集的预告,可惜的是,票房不好,下集也遥遥无期了。后来王家卫拍了《2046》,算是对下集的回应。
《阿飞正传》后,王家卫成为了十足的“票房毒药”,也是圈中人人避之的导演。
没人投资了,他和刘镇伟一拍即合,1992年成立了泽东电影公司。
同年,徐克拍《东方不败》带起了古装片的市场,王家卫也筹拍《东邪西毒》,刘镇伟去探班,发现欧阳锋杀人拍了一个月,还没完。
就和王家卫召集原班人马,花了十几天赶制出了贺岁喜剧《东成西就》。
而王家卫真正想拍的《东邪西毒》,光剪辑就花了一年,等到上映都到1994年了。
那几年,低票房、高评分、好口碑,成为了王家卫的标签。
04
拍完《东邪西毒》,王家卫又回归了都市爱情题材。
1994年,他找来了王菲、林青霞,花了两个月,就拍出了一部《重庆森林》,这也是他拍得最快的一部。
“重庆森林”不在重庆,事实上,是围绕着香港的重庆大厦拍的。
小时候,父母就常对他说,不要去重庆大厦玩。十几年后,他带着杜可风闯入了这片童年禁地。
后来,人们都说:“香港的日与夜,杜可风晃得太过瘾了。”
95年,《堕落天使》延续了《重庆森林》的一贯作风。美人李嘉欣紧张得发抖,最后只好用广角来拍。以往,业内都说讨厌哪个女演员,就用广角来拍她。
后来发现,这种角度拍出来,跟整个电影的气氛和表达的距离感,其实很合。
这一次,王家卫又突破了传统的禁区。
97年,香港回归在即,听说王家卫有新作要拍,所有人都问他是否和回归相关,是否要拍展现香港前面貌的电影,他听得很疲倦,就打算躲得越远越好,这个地方选在了阿根廷。
跟他一同去的有梁朝伟、张国荣、张震,他们在那里拍了几个香港人在异乡的故事,这部电影叫《春光乍泄》。
开拍前,梁朝伟问他:“是做男的,还是女的?”
王家卫说:“这样想还是很肤浅的,没有男女,只是两个人。”
梁朝伟在部戏里,依然没有完全走出来。黎耀辉和何宝荣的床戏,王家卫是想让梁朝伟脱了裤子的,最终还是没能实现。
后来,梁朝伟在李安的《色戒》中,突破了禁区,挑战了大尺度床戏。
他说:“我想,能让他彻底解脱,这一点,李安很厉害,不是么?”
张国荣也拍得很痛苦,他说:“为什么会来到阿根廷拍戏?或许上辈子是个客死在阿根廷的劳工,冥冥之中又来到了这里。”
后来常有人在他面前,将两个人作比较,王家卫说:“醉花宜昼,醉雪宜晚,是不同的味道,碰上是我的运气。”
05
他拍电影很独特的一点是,没有剧本,每天演员们都会收到几张纸,上面写着简短的梗概。片场也会放上电影配乐,通常是他在开拍前就选好的。
据说,他选张震拍《春光乍泄》时,两人一见面,他就放上音乐,对张震说:“我要你演出这首歌的感觉”。
就连对自己的御用摄影师杜可风,他也不放过。开拍《春光乍泄》前,先放段音乐,就要他拍出音乐中的画面感。
“他会让你从音乐中吸收,然后在压榨出你对这部电影的全部想象,完全依靠个人的理解。”
至于这首歌是什么感觉,他并不会解读,也不干涉,需要演员们一遍遍调试,直到触到他心中的那个节拍。
跟随他多年的张曼玉,拍《花样年华》时,还是心里没底,每天收工,都会不停地对他发问,这样演对不对,情绪是不是这样。梁朝伟戏称张曼玉是“问题少女”。
后来“问题少女”张曼玉凭借《花样年华》拿到了金像奖最佳女主角。
王家卫说:“我拍戏有剧本,我自己就是剧本。”
他没有有迹可循的章法,可是坐在监视器后面,他本身就是安全网,帮演员过滤掉了那些危险因素。
难怪李安说:“王家卫才该被称作天才,我最多算是人才。”
《东邪西毒》时,剧组在沙漠里,条件很艰苦,刘嘉玲找王家卫说:“导演,我三周没洗头了,想出去洗个头。”王家卫说:“那个时代的人都在流浪,没空洗头。”
王家卫拍第一部英文电影《蓝莓之夜》时,邀请了好莱坞明星瑞切尔•薇兹,正在街上的瑞切尔接到电话,震惊得“腿都软了,想在马路上躺平。”
那时她刚生完孩子,担心王家卫会觉得太胖,于是开拍前,她都会对王家卫说:“你看我又瘦了,明天我会更瘦。”
张震在《一代宗师》里,饰演一线天,为了这个角色,张震特意拜八极拳大师王世泉为师,苦练三年。为了证明不是假把式,他还去参加了2012年的全国“神枪杯”八极拳,最终夺得了大赛青年组第一名。
电影里一线天有大量的武打戏份,最后成片被剪得连完整的故事线都串不起来。
合作多年的梁朝伟,也忍不住说:“他可以在适当的时机不留余地地激发我、激怒我。和他拍片就像谈恋爱,折磨,痛苦,又欲罢不能。”
王家卫和他的电影,对演员有种致命的诱惑力。
究其原因,大概是他选演员也与众不同。拍戏前,他心里就已经有了演员画像。
“我自己不是很习惯给你一个角色你去扮演谁,我是反过来的,我要看如果章子怡是宫二的话,她应该是怎么样的,而不是说章子怡,现在我有一个宫二,我需要你去演这个人。”
有人说,章子怡饰演的宫二,把她的个性发挥到了极致,这句话无疑是对王家卫最大的褒奖。
“电影是第一个梦,也是最后一个梦。”
王家卫就像一个不合时宜的顽固派,他聚集起一群人通过拍电影,来给这个世界造梦。
他拍戏常超预算是出了名的,几乎每拍一部戏都是无偿的,为了《一代宗师》,他连房子都拿去抵押了。
整个公司都在劝他:“导演你就别拍戏,你就坚持一下,去拍一些广告吧。”
全世界导演都去拥抱数字拍摄了,他还沉浸在胶片电影中。
镜头里晃动的香港,五光十色,像极了一个晕开的梦。
曾有家数字摄影公司找到他,“因为你是世上最后一位用胶卷摄影的导演,我们想要说服你用数字摄影。”
这只是时代变革对他的一次冲击,王家卫当然不会因此放弃胶片。
直到拍完《一代宗师》,富士给他寄了一封信,“抱歉,王先生,这将会是最后一批胶卷,因为我们要停止生产了。”
这封饱含悲情的告别信,宣告王家卫的怀旧胶片终于不得不终结了,与我们一同告别的还有大荧幕上胶卷的颗粒感。
“或许是上天想告诉我,别再用胶卷拍戏了,已经没有胶卷可以拍了,同时也告诉我,这是一个新时代。”
时代在往前走,他依然不紧不慢。
很多人质疑他拍片慢,“我感觉我挺快的,没感觉我慢。你要是做到你自己认可的程度,可能就需要那么长的时间。”
这是属于王家卫的节奏。
08
王晶说:“我和他没有本质的区别,都是商人,只是一个贩俗,一个贩雅。”
“王家卫是文艺包装的商业片导演,还是商业包装的文艺片导演?”
这个问题,没有答案。
2016年《摆渡人》上映,很多人冲着墨镜王去看的,最后却大失所望。
不管怎样,这也算是他的一次尝试。
“我没想法,我就是一个导演, 这个标签大家怎么去摆,这是其他人的事情。”
我们无从定义他,他的野路子,他的异类,也是成就他的原因。有人爱到将他封神,也有人看到他就远远绕开。
可以证明的是,这么多年,这么多人一直前赴后继地模仿他,无不拙劣。
2018年6月25日,电影《阿飞正传》重映了,这部发行于1990年的电影,比很多喜欢王家卫的影迷,年纪还要大。
当年电影里的旭仔,也和那只无脚鸟一样,飞到了更远方。
这句话原本是戈达尔《法外之徒》里的,而今却成了哥哥命运的预言。
王家卫说:“我不认为他是一个鸟落下来了,这么多年来,大家对他还是印象那么深,他还在继续飞。”
这话也是说给自己的。
王家卫也是一只无脚鸟,他心中的电影梦,从5岁来到香港那一天,就开始飞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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